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禮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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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揉了揉眼睛,影子貌似又回來了。身為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,哪怕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近乎起死回生的異能,會說話的書,一百零一個太宰治,我也不能接受自己沒有影子。我很自然地當作了熬夜的眼花,去櫃臺找了支眼藥水點上。

點完才發現包裝上溫馨提示,本品存在微量防腐劑,並且它過期了。

我:“……”

這一夜的戲劇性到此為止。

天終於亮了,我打著哈欠走出門,熹微的日色中居然下起了小雪,在生銹的空調外機鋪起薄薄的一層。又因為暖氣融化成水,順著鐵皮淌下來,凝結成迷你的冰柱。我楞了一下:“敦,你在這裏幹什麽?”

被我叫到名字的少年蒼白而瘦削,抱膝坐在臺階上,白發的腦袋埋在腿間,把身體的支點交給背後的水泥墻。

十二月,他穿得衣衫襤褸,背帶褲和襯衫的邊緣出於不知名的理由破損,一條條毛邊布條被開門的風帶起。冷與熱的氣流交替,他顫抖了一下,擡起頭。唯一的一件牛角扣外套居然不是穿在身上,而是撐在master養在門口的龜背竹上方,擋起一片風雪。

雖然是休息的姿態,但他非常警覺,簡直像野生動物。一雙眼睛從交疊的雙臂裏顯露。我註意到了他紫金色的眼瞳,那是種冷冰冰類似貴金屬的顏色,盛在少年眼裏,顯得格外柔軟。他下意識討好地沖我笑了一下。對他而言微笑並非情緒的直白表達形式,而是根深蒂固的習慣和假面。

“裏面沒亮燈,我以為沒人,”他小聲說,“只是想在屋檐下躲雪,又怕master養的綠植被凍死了,可以收進去嗎,肆姐?”

他居然關心這個。

中島敦,孤兒院的孩子,因為咲樂學校的義賣跟我產生了交集。

他是唯一願意吃咲樂做的馬卡龍的人,其他孤兒對這位年幼卻精湛的“絕命毒師”唯恐避之不及。我還覺得納悶呢,我可沒教咲樂故意把飯做得難吃,想不到她無師自通,或許我應該把碧洋琪介紹給她,進一步進修。什麽?織田作會不會有意見?

織田作可以去死。

敦當時一邊吃甜到發膩的馬卡龍一邊哭,問起來就說很好吃,非常亞撒西的味道。

多麽溫良,體貼他人卻不擅長說謊的男孩子。

“你又夢游了嗎?”我伸出一只手將他拉起來,“不管怎麽說先進來吧,吃茶泡飯可以嗎?昨天晚上米飯一不小心煮多了,總不能放到第二天賣給客人。可以幫我消耗一下嗎?還有,店裏的燈泡壞了,我想請你幫忙,就當抵早飯錢了。”

中島敦羞澀地答應了。

等待我燒水的功夫,他下意識幫我擦桌子收拾櫃臺,最後用指腹抹過臺面沒有發現油膩,他才坐下,雙手放在膝蓋上。

靠近裏側的藤編小籃子裏放著盒裝黃油,粗粒黑胡椒研磨瓶,紙手帕,袋裝白砂糖之類的西餐自助品。中島敦問我:“可以拿兩包白砂糖帶走嗎?我想沖水喝。”

他居然是真的喜歡吃甜。孤兒院物資匱乏,想想也知道是個競爭激烈的地方。敦謹慎,禮貌,換得一手好電燈泡,本該受到工作人員的喜愛才是,但他有個致命的弱點。

他患有夢游癥。

他醒來的地點是隨機的,有時在河岸,有時在枯敗的玉米地,有一次昏倒在master的後門。共同點是醒來時他身上的衣服都破了。次數一多,孤兒院的老師難免不上心,也嫌他增加開支,害他們被送敦回來的兒童福利局問責。反正再過兩年他要離開自行謀生,竟然就沒有人管他了。我和Master商議過,等我去上大學或離開橫濱,就由中島敦來頂我的班,直到他學會一門手藝去某個店裏當學徒。

“院長給我找了一個心理咨詢師,”他小聲說,“那位看起來很…我不知道,總之我看見他就害怕。”

“那位心理師怎麽治療你的夢游癥?”

電療。

一不小心,我打碎了一個大正風的花卉古董碗。那是老板娘暫時寄放的,我等於白幹一個月,也不一定賠得上。

中島敦手忙腳亂地問我有沒有受傷。

我避開鋒利的裂口,彎腰將瓷片撿起來:“你們院長知道他具體的治療方案嗎?”

知道的。院長說敦需要嚴厲的矯正才能變成一個正直的人,以便將來在社會上生存。聽起來又是一個奉行tough love的老師,變態程度不在太宰之下。

我把撒著梅幹和海苔絲的飯碗放到他的面前,越想越覺得他或許和傳聞中的月下獸有關:“我也認識一個醫生,要不然我給你她的地址,今天下午你去檢查一下吧。她所在的偵探社正在招新員工,不過競爭非常激烈,你若是想應聘可得好好準備一下。”

講定了面試的時間是下午三點,並且到時務必換一身完整的衣服,敦吃完飯自覺地把碗洗了,多麽講禮貌的少年。我鎖上小吃店的門,踏著吱吱啞啞的雪走在回公寓地路上。我納悶地問湯姆:“你居然都不罵我多管閑事?”

我的記憶宮殿一片寂靜,傳來空間的回聲。到底是怎麽一回事?湯姆轉性當啞巴了?

季風溫帶的雪一股濕漉漉的陰冷感,不及歐亞大陸北方的幹爽。我想起來一件事。

那一年我還在和費佳鬼混,有段時間,我看見了他抄的厚厚一疊情詩。我興致勃勃地問是給我的嗎?他看了我好一會兒,問我還記不記得吻過的第一個男孩是誰。我說當然記得,是一個嘴巴很壞又毀了容的醜八怪,嘴毒是我的印象,醜八怪是他對自己的客觀評價,我可不承擔嘲笑殘障人士的責任。因為我不想死的時候沒吻過男孩,才隨機找了他。費佳的臉色難看得像被扇了一巴掌。

他用力地拍開我的手,我的手背瞬間紅了一片:“走開,這不是給你寫的,是給我曾經的初戀。”他簡直莫名其妙,換一個有骨氣的女人試試,早把這對奸夫淫-婦給宰了。

有一句話他是這樣抄錄的:[在離窗一步之遙的地方,他指著冰峰起誓:睡吧親愛的,我必如雪崩再來。]*

要不還是別來了吧,費佳。

上午的時間我用來補覺,下午我換了身衣服,湊趣跑到偵探社圍觀他們的面試現場。面試官有三位,分別是與謝野晶子,國木田獨步,江戶川亂步。

他們所出的面試題也彰顯了個人的風格。晶子要求新社員能夠承受相當程度的痛苦,不然不配在偵探社生存。國木田出了一道數學題,亂步君要求新跟班(?)能記住他喜歡的32種零食的牌子和產地,並且在半分鐘內完好地開一個紫皮核桃。

只有一個人來應聘,並且完美地通過了全部的考題,那個人就是芥川龍之介。

“在下對為什麽只有自己到場毫不知情,”他面不改色地撒謊,“說到底連準時都無法做到,真的還有資格嗎?”他果然偷偷把其他的競爭對手塞進了垃圾桶吧。

“你有些分心,”晶子瞥了我一眼,“往常你會以名譽社員(?)的身份出題刁難芥川。”

我說你果然是我此生唯一的摯愛,靈魂伴侶。可惜我這輩子是異性戀,晶子冷笑一聲說她難道就不是直女?別想拉她賣腐。

我:“我們這叫搞姬。”

“我看好的人沒有來,”我漫不經心地用指尖敲桌面,“他不像是一個爽約卻不告知的孩子。”

“無論如何,”芥川語氣毫無起伏地做最後的個人陳述,“在下是這個職位的最合宜人選,你們大可以聘請他人,在下都會抱著必死的決心將對方排除在這個世界上。因為世界是殘酷的,應聘也是。”他真的怪會講冷笑話的。

江戶川亂步作為偵探社的原始班底,靈魂人物一錘定音:“好的,你被錄取了,能幫我把核桃全都打開嗎?”

國木田當場展開了對新社員的培訓,晶子偷偷對我說:“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太宰回來時候的臉色了。”

我連聲讚美她:“多麽令人心動的惡毒,當初我拋下我的革命家前任跟你走,果然是對的。”

“說起你的前男友,”晶子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,“這是郵差半小時前剛投遞的,事務員按照信封上的收信人分門別類地派發,裏面居然有你的名字,我就替你代為保管了。”

信封炸彈不是沒有,出於謹慎,我搖晃了一下。裏面傳來類似明信片的銅版紙摩挲搖晃的聲音,輕嗅之下是一股劣質墨水的臭味,還有一股修道院油膏的味道。我撕開信封的一角,倒出了一張雪白的邀請函,我的臉色大變。

那是一個咧嘴狂笑的老鼠火漆印,圖章擡起時大概還沒幹透,血淋淋地刮花了。

信件的載體我都很熟悉,橫濱東區孤兒院的明信片,平時師生們用它來給募款的社會人士寫感謝信。這封疑似費佳寄出的信,內容是這樣的:

[親愛的肆,展信佳]

[自從你離開,每一頓飯前禱告,想到你沒有坐在身邊趁我閉眼時,把胡蘿蔔丟到我的餐盤,失望就會不可抑制地湧上來。我不知道你在生氣什麽,是耿耿於懷初遇的那段時間,我說你的異能聽起來厲害,實則雞肋嗎?還是到後來我把你投餵過的孤兒做成人體炸彈(太多了,我不可能記住每一個)。又或是我拿俄文的結婚申請表,假裝醫保單騙你填呢?]

[當然你也有你的無理取鬧,比方說你從不肯承認“愛”這個字眼,你說對惡魔講這個字是會被吞噬靈魂的;再者,當我誠摯邀請你做我廳堂的女主人而你拒絕,你不應該拿自己“性取向未定”當借口,這是我風度盡失追殺你的主要原因,而不是你誤解的“消滅脫離掌控之前任”。]

[你知道我一直以來的夙願,我想要的是一本萬能的書,無論執筆人在上面寫什麽,死亡,戰爭,瘟疫…都會變為現實。換而言之,被稱為萬能的許願機也不為過。這樣一本無限改變現實的書,就算是你也會不擇手段吧。]

[我說錯了,你怎麽會不擇手段,身為命運的寵兒,它會自己送上門也說不定。]

[於是,當我發現了你毛茸茸的小秘密,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嗎?我很清楚我不應該偷你的婚前財產,然而我其實還是猜對了的,對吧?我比任何人都更接近剖開你的靈魂。]

[到這個地方來吧,那裏有我給你的禮物。]

[說不定你可以期待我會把自己的頭顱盛在銀盤獻給你,就像獻出一朵金色的玫瑰。頭不滾到所愛的人的腳下,便是肩上的重擔。]

[D]

我殺氣騰騰地看完了信。

晶子坐在一邊順便看了兩眼,一開始她只當是一個普通的藕斷絲連事件。目光順著字跡下移,她的表情也愈發陰沈,說你這還不把他殺了,留著過年嗎。我說我很生氣:“我見過他抄的最後兩句情詩,他說是寫給初戀的。物盡其用是吧,怪不得人家甩了他。”

晶子則問:“你能把他拖回來嗎,我需要練習解剖。”

我說有沒有打火機。用大拇指和食指腹捏住明信片的輪廓,我把信湊到火焰的上方。只要略低一寸,就會慘叫著被點燃,蜷縮成青煙。然而無形之中,我覺得這件事情有說不出來的古怪。想了想,我把明信片收回信封:“我先走了,我必須回一趟公寓。”

在我租住的公寓,一切重要的物品都消失了:戒指,發帶,我的傘,甚至湯姆。在腦海中呼喚它也一聲不吭。

按照明信片上的地址,我來到孤兒院附近的一個修道院,很多孩子都加入了當地的唱詩班。不是熱愛唱歌,也不是接受主的恩澤。曝光的機會越多,他們被收養的概率越大。

我一腳踹開門,枝形水晶吊燈懸掛在極高的拱頂,免不了被震得搖晃,黯淡的人造水晶折射著黃昏時的暮光。路的兩邊有一排排的卡座,很講究地用木雕貼畫,繪有金色的百合花和天藍色的丘比特。每一排都放著禱告書,風一刮全都飄到了地上,這是日本人所說的逢魔時刻。

我很清楚,教堂是從生到死的場所:結婚,出生,受洗,懺悔,喪葬。

我一路走過尖形玻璃花窗和石柱投下的光影,到達了小教堂的深處。路的盡頭,在原本聖子受難的位置,白樺木的人體塑像已經被挪開了,十字架還保留在高處,懸掛著兩副空蕩蕩的手銬,仔細看會發現暗沈的血痂。

大廳中央原本的水池是洗禮用的,現如今點著一圈明晃晃的膏油蠟燭,也是散發濃重血腥氣的來源。我對正在彈鋼琴的人平靜地說:“從這個角度聽,我還是頭一次,是真的很災難,獄寺說得對。”

“沒見過自己罵自己的,”彈琴人的聲音聽起來很生澀,介於女孩和少女之間,一股狡猾的慢條斯理味道,“我送的禮物你還滿意嗎?”

大理石水池中央,我甚至不去關心冬天為何會盛開睡蓮了。那些纏繞的妖嬈莖蔓中間躺著一個白發的男人,浸沒在水體裏,雙手交疊置於前胸。好像他只是睡著了,臉上隨時都能浮現出一抹蒼白殘忍的笑容。

一切的和諧之中,他的臉上卻有一個很深的爪印。皮與肉翻開,露出被血染成粉色的顱骨,像某種大型食肉動物造成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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